《臺南學》電子報第197

節錄自《大臺南文化叢書信仰文化專輯阿立祖信仰研究》,作者:段洪坤,第六章:阿立祖與神職人員第一節:尪姨、伊尼布斯(Inibs)與乩童,臺南市政府文化局,201312月初版,頁258-270

 

尪姨、伊尼布斯(Inibs)與乩童
現在大家對於西拉雅族祭典儀式的靈魂人物,也就是處理祭儀主要的神職人員,都會稱她(他)為尪姨,這樣的稱呼是否得當?我們先從文獻上關於西拉雅神靈信仰中的脈絡來瞭解。
01 荷據時期所描繪的西拉雅Inibs(圖中,尪姨)
1632年荷蘭人在福爾摩沙建立據點之前,派遣兩位商務士Jacob Constant及Barend Pessaert到蕭壟社勘察了解當地原住民的社會生活情形,他們寫了一份報告給荷蘭的長官,其中有一段文字粗淺的提到當時西拉雅族的神職人員:「每個村莊只有一個神職人員(priest),對眾人敬告神明,除此之外,也有許多老婦擔任神職。」後來的牧師甘治士就有比較清楚的描述:「我知道的其他民族有男性的教士、牧師及教師,他們教導大家對神明提供公共服務。可是只有這個民族有神職人員,稱「伊尼婆」(Inibs)」。後來記錄西拉雅人宗教信仰、慶典儀式更多的David Wright也在其〈福爾摩沙筆記〉中提到西拉雅的priestess在不同場合所進行的的儀式。他描述這位神職人員是由女性擔任,但沒有交代西拉雅人如何稱呼。尪姨相對於西拉雅的最高女性神職人員,這個稱號最早應該是始於清末文獻《安平縣雜記》的「四社番喪祭」:
何曰問向?當人死將收殮之時,必請番婦為尪姨(即女巫者)到家,就死人屍前祝告,請其投身詳說因何致死緣由,是否壽數當終,抑係誤藥枉死,或是被人毒害;而死者之魂每能詳說細告親人。究其有無實事,則不可知。奈俗例如斯,莫不如此;及自己家尪姨,亦須他人尪姨來問,除此一事,番俗所有,其餘喪祭殮葬及延僧功果,均同閩人。我們可以發現《安平縣雜記》所指的四社番尪姨在問向儀式中,所扮演的是被亡魂附身的角色,剛好符合臺灣民間信仰「牽亡魂」的「尪姨」,造成大家對於西拉雅族最高地位女性神職人員的混淆不清。因為據人類學者葉春榮研究指出,西拉雅的Inibs相當於原住民的「巫師」或是薩滿(Shaman),不同於民間信仰中被神明附身的「乩童」或被亡魂附身的「尪姨」,所以他不認同《安平縣雜記》把西拉雅的Inibs稱為尪姨;研究民間信仰的中研院學者劉枝萬在〈臺灣之Shamanism〉一文中說:道教中以道士(俗稱師公)居上位,法師行紅頭法巫術居次,童乩、尪姨為靈媒,居最下層;他更進一步解釋道教尪姨的角色:
尪姨其尪字原義,向被解釋為痀瘻或瘦弱病人,古代曾用此種女性擔任巫職,因而巫尪被視為女巫,尪姨當傳承其遺意,源遠流長。姨,為親族名稱,除指母或妻之姊妹外,妾或傭婦等,姑且不論,也常被用於年少者對家中婦女尊稱……故套用於此一民間信仰從業者,亦未牽強。為尪姨既指稱女巫,何況其本領在於觀亡、觀落陰等有關死靈附身之陰靈法術,故比諸童乩,其靈媒性格更為明顯。02 吉貝耍尪姨李仁記幫族人以「出米」儀式卜吉凶
由此可知,被稱為「尪姨」的西拉雅女性神職人員跟道教尪姨的地位、性質是完全不同的,相同的只是兩者皆是女性所擔任。所以把西拉雅的Inibs直接翻譯成「伊尼布斯」,這樣才能正本清源。另外,外界也會用「祭司」來稱呼當代西拉雅族的神職人員,中研院翁佳音老師認為如果從宗教學與人類學的定義上,祭司(Priest)最初也許職司組織社群崇拜神靈的宗教人員,但後來通常用於較複雜的社會,從這個角度來看,西拉雅的男性(向頭)或女性(尪姨)還屬於薩滿(Shamanism),未達祭司(priestres),但可以稱為宗教人員(religious specialist)。
弱勢族群以前往往無法取得文化詮釋權,如今多元社會的文化論述蓬勃發展,但也難免缺乏一些尊重他者文化的態度,所以來到西拉雅部落應該先聽聽當地人如何稱呼這些神職人員,不要再用自己的文化角度、觀點;可以稱Inibs為尪姨,畢竟這已是行之有年、約定俗成的一般稱法,但千萬不要把祭儀中扮演神靈代言人的男性人員也叫做「尪姨」。
不管是四百年前的荷蘭文獻,或是清領時期,一直到當代都可以看見Inibs或尪姨,是西拉雅族的「宗教儀式處理專家」,早期更扮演著部落中傳達神旨,要求社民一起遵守神意的心靈導師角色。四百年前,Inibs不管是請神、祈雨、趨靈、祈福都擔任與神明、鬼魂溝通的儀式專家。在C.E.S《被遺誤之臺灣》,更記錄Inibs在信仰中扮演角色及儀式處理過程:

這些女僧(按,即Inibs),舉行儀式的程式如下:首先向神獻祭,祭物是民眾所宰的若干隻豬、煮熟的米飯以及大量的酒和植物的果實等等。她們把這些東西疊在廟裡以經掛著的鹿頭和豬頭前面。獻祭既畢,女僧之中的一個或兩個立起來,對各位神明做很長的禱告。在做這些精神的儀式時,她們的眼睛在眼窩裡激烈地轉動,她們跳下到地面上,發出可怕的聲音。然後她們說,他們的神已經降臨了,她們就像死人似地躺在地上,即使五六個男人去扶她們也扶不起來。過了許久,她們才又清醒,因疲乏和不安而股戰,觀眾一齊呼喊和哭泣,然後這些女僧爬到廟頂上去,各立在一個角上,向眾神講一番很長的話。她們終於脫去身上的一切衣服,在全體的會眾前一絲不掛地站著,把陰部給眾神看,用自己的兩手打它。然後她們叫人拿水來。同時會眾則在大吃大喝,一直到幾乎立不住為止。公共的儀式就此完畢。
03 1987 年吉貝耍孝海祭時,尪姨李仁記化身為阿立母,躺於地上向族人交代事情(潘英海提供)。
在這裡還要進一步澄清的是,荷據時期的西拉雅人請神、趨靈的Inibs跟治病的女巫醫(Women-Doctors)是不同人的,西拉雅人把女巫醫稱作Tamatatah,生病了就先找Tamatatah,如果還治不好再找Inibs跟Tamatatah一起合作為病重的人來卜吉凶、治病。目前在西拉雅部落中,所看見尪姨的角色已經這兩項工作兼具了,以吉貝耍為例:前尪姨李仁記除了擔任公廨、夜祭相關祭儀的主導角色外,平常在家民眾可以找她「問事」,她以「卜米卦」替人收驚。還有如果家運不順遂、有人久病不癒,也會請尪姨前去家中,尪姨化身為阿立母來幫問事者驅邪或指點迷津。
再者,我們從清領時期的文獻有關「尪姨」的記錄,也可看出西拉雅人擅長利用「向術」來處理社群公開性的宗教儀式,如:祈雨、酬神作向、祭祖等。另一種是私人的儀式,用「放向」來保護自己的財產、安全,或為人治病或替中了「向」的人破解。《諸羅縣志》寫到:「作法詛咒亦名向。先試樹木立死,解而復蘇,然後用之。不則,恐能向,不能解也。不用鎻鑰,無敢行竊,以善向故也。善其技者,多為老婦。」善技者多為老番婦來推測,應是懂得祭儀的祭祀人員或尪姨。劉斌雄到屬於四社熟番的高雄甲仙調查,,特別記錄到尪姨放向的事情:
尪姨除了到人家去「作向」醫病外,還會「放向」(kahit),使中向的人生病、臭腳、死亡,乃致防盜園裡東西及追求女人等等。如園裡要防禦竊盜時,在園中插一根竹竿或木棍,拿豬頭壳上的花環(tapulu)掛在其上即可。中向的人,由尪姨(即放向的人)採一枝樹葉,準備酒、水,在清晨裡向家中的老君申訴,然後到園裡向中向的人,用樹葉輕輕的擦一下,用酒噴之,說一聲「mahanlu」(平安了),中向的人立刻回復,就可以動了。
這段記錄可以看見戰後西拉雅族尪姨的角色扮演,除了在公開場合處理社群性事務的「開、禁向」及醫病「作向」以外,還有在私人場合中的「放向」,前者是為了公共利益的儀式處理,後者是顧及私利的向術操作。
05 2009 年八八風災後,小林建臨時公廨時處理儀式的尪姨劉清秀。

尪姨可以說是西拉雅傳統阿立祖信仰的靈魂人物、部落文化傳承重要角色,沒有尪姨,這個部落的珍貴文化也會隨之消逝。
最後,我們要來釐清的是大家對於目前西拉雅阿立祖信仰祭典場合中,所看見最主要處理儀式的神職人員到底該怎麼來分辨、稱呼?首先,我們可以先從其性別來看,當然只有女性可以稱為「尪姨」或「Inibs」;再來,西拉雅族的正統尪姨系統處理儀式是有跡象可循,通常地入靈方式跟一般童乩不一樣,以吉貝耍為例:神明上尪姨身,會不斷以手掌先拍打大腿,然後躺在地上開始以臺語穿插西拉雅語來「說向」、「唱向」;最後,也是最關鍵的一點,就是尪姨在進行儀式性展演時,必定要能夠以西拉雅語來開向、三向、請神、點收祭品等,其手法完全迥異於民間信仰童乩,如果連最基本的西拉雅向術的吟唱、操作都不會,基本上我們只能勉強說他是阿立祖、太祖或阿立母「借乩」,也就是西拉雅神明借用具有靈媒體質的人來處理事情,並無法如同部落傳統養成的尪姨,具有操演傳統儀式的知能,當然這類的乩童(男女亦可)就不能稱之為尪姨了。
04 吉貝耍尪姨、神職人員的標記「螺辟」
那麼傳統西拉雅的尪姨是怎麼產生的?尪姨都是神明指定而產生的,不是,「師傅傳弟子」或是臨時在祭典場合出現神明附身情況。西拉雅正統尪姨的現身都是要經過漫長的養成過程,以吉貝耍為例:李仁記表示在她30幾歲時阿立母就「取用」她,一直到44歲才正式接任尪姨一職,這十多年來阿立母讓她的生活異於常人、忍受許多痛苦,神明也在這段時間教她許多處理儀式的法術。吉貝耍尪姨的「牽成」有一套嚴謹的認證方法,早期向童、乩童在老尪姨往生後找尋新尪姨的這段期間,會注意觀察部落一些人是否有特別的靈動現象,然後在確定是否為阿立母點用人選,等多人一致認同後,向頭會教新尪姨三向、曲向詛咒、大咒、開向、禁向等向術,最後會以「螺旋片」穿紅線,掛在新尪姨左手腕上,稱為「掛號」,此新尪姨始可正式在祭儀中上場。
西拉雅傳統尪姨的養成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出現在祭典場合視事的,要先經過神明「欽點」、族人「公認」、祭儀「學習」等經過漫長考驗才能成為大家認同的尪姨,也因為這樣非「人」為可控制及養成時間長的因素,造成文化傳承危機,再加上尪姨或乩童的職位發生「空窗期」,新舊靈媒沒有銜接的時間點,借用其他民間童乩來處理儀式,在未習得向術及個人詮釋下,「有樣學樣,沒樣自己想」創新祭儀,加入佛、道教科儀等方法,造成許多地方的祭典儀式馬上變質,或是徹底瓦解,這都是西拉雅信仰結構中「先天不良─尪姨難取得」、「後天失調─無法抵抗外來文化」,造成目前被冠上「漢化嚴重」汙名的原因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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